◎蛙异
癸丑三月,京师齐化门外六里屯一土窑,群蛙列队出,数不可计,迤逦向东行,越陌度阡,历数车道,至一小沟,赴水而没。自十四日至十七日止,绵延四昼夜。密如群蚁,头足衔接,遥望若长桥之卧波,惟蠕蠕动。蛙大者如瓶、如盎,小者如常蛙。时有数小蛙伏大蛙之背,路人掇之,坚不可拔。蛙皮作深青色,腹淡红,凡蛙必怒目。每跃恒尺许,或数尺许。此蛙并闭目,行纡徐,举足前作作兽行。第一日车行所压,毙无数,为警厅所闻,乃令车皆绕道行,都人惊传其异。时南方谋变方急,争言主兵象,或言主大水。姚元之《竹叶亭杂记》:“嘉庆己卯春,郑州城壕遍城皆蛙,大小层累连衔无隙地,毙于履与车,不可胜计。及秋,遂有河决之患。”与此至相类矣。都人喧言虾蟆搬家,奔走聚观,车马络绎于道,亦可异矣。光绪甲午,京师盛传南下窑水怪,吼声如巨鼓,闻数里外。时公车皆集都下,争往觇其异。男女老幼,日数千人,陶然亭、锦秋墩之间,茶棚至十数,僻地忽成闹市。士论谓主兵,宫中命斋醮以禳之。步军统领且严兵备非常。绵竹杨锐叔峤与荣县赵熙尧生往观归,穷搜《五行志》证其异。赵尧生有诗所谓“杨舍人归,舌不下,取《五行志》,终夜翻”者也。无何,中日战起,京师大震,时论谓咎征已验。今则灾异之说信者绝稀,聊备记之,亦京师一异闻也。易顺鼎实甫今岁方在京师,作《蛙异诗》,殊奇谲,因录之。诗云:
方诸可取水,鼓造解避兵。
五月之望死,八月之望生。
入月为蟾蜍,玉溪寄幽情。
食月为虾蟆,玉川加恶声。
嗟汝虽微物,亦是太阴精。
寿夭不自知,美恶不自名。
庄周笑坎井,子阳蒙厥称。
勾践式汝怒,汝怒何重轻。
王莽又紫色,闰位讵足荣。
给廪逢晋惠,肉糜食岂曾。
鼓吹作两部,壶筹支六更。
黄梅时节至,青草池塘盈。
始闻尔阁阁,催种湖田粳。
奈何尚非时,怪像倏已呈。
癸丑春二月,上浣哉生明。
国门廿里外,积水多空坑。
士人走相告,群蛙若连营。
千头复万头,至于亿兆京。
厥色黑者多,间以纟原碧赭。
小者或如钱,大者或如钲;
大者如翁媪,小者如孩婴。
若扶老携幼,若引类呼朋。
蛩蛩依巨虚,踝嬴逐螟蛉。
亦有相负戴,绝无相斗争。
越陌复度阡,逾亩又过塍。
直至大河侧,跃入渊清冷。
中历轨道三,车马来纵横。
压死不知数,螳臂安能撑?
其旁驻禁旅,见之动怜矜。
车过趣改道,勿使成牺牲。
前后凡四日,观者目尽瞪。
夜行可想见,必不休宵征。
皆云蛙徙宅,休咎知何征。
昔在德宗年,地近陶然亭。
积潦芦苇中,有声若牛鸣。
都人争往观,不得见其形。
我时官郎署,车驱亦尝经。
西蜀赵进士,作诗告群卿。
今复睹此异,天地方晦暝。
依然客京国,双鬓嗟星星。
或言今年暖,众蛰已先惊;
或言地气变,南北失其恒;
见蝎叹南窜,闻鹃伤北盟;
或言新改历,微物知逢迎;
或言置水管,使彼窟穴倾。
见怪不谓怪,罅隙自莫乘。
愚儒道黑白,流俗成丹青。
此岂关灾祥,而欲志五行。
我意不谓然,感事魂忪惺。
骊山产此妖,天宝招坚冰。
出见盖有由,诗史杜少陵。
虚无化黄蚪,其语必足凭。
又闻韩昌黎,痛爱天眼睛。
詈此百丑物,竟解缘青冥。
借刃思刳肠,天梯限难升。
寄笺东南风,西北通丁宁。
夸蛾挟以出,赤鸟啄不停。
拘送主府官,宣布其死刑。
溯唐元和代,至今千余龄。
当时寸磔死,于法似已平。
前罪岂未蔽,再使陪枭羹。
且休太史卜,更付大理评。
嗟天有两目,两目今已盲。
盲非由彼食,罪彼理岂□。
嗟天有十日,尧水浸不灵。
若能食八九,非罪乃其能。
彼果食天眼,成此腹彭亨。
当烧锥钻灼,醢彭越且烹。
下腹而尝皤,不惜帝箸腥。
泄此万古愤,庶使饕餮惩。
◎记书吏
清世曹司不习吏事,案牍书吏主之,每检一案,必以属书吏。朝以习常为治,事必援例,必检成案,自开国以来二百余年,各部例案,高与屋齐,非窟其中者末从得一纸。书吏皆世其业,一额出,争以重金谋得之,蟠踞窟穴,牢不可拔。书吏执例以制司官,司官末如之何。吏遂藉例以售其奸欺,故以吏起家者恒富。都中有“东富西贵”之谚,盖吏多居正阳门东与崇文门外,恒多华宅;京曹则多居宣武门外也。时谓有清之弊在吏、利、例三者恒相因,冯林一桂芬《校庐抗议》言之有余痛焉。
户部书吏达千余人,为至盛。次则吏部、兵部。文武官补缺必待部准,吏因缺之肥瘠以求贿,贿不至,则多方驳之,或延阁焉。故外吏得缺有“到部打点”之说。打点云者,即贿吏之谓。若铨缺,则后先之序,有年资限之,吏则按籍以求金,若由他途以易之,则必费巨金;有时为例所缚,巨金亦无力焉。循年资而得者亦鲜。吏、兵二部之书吏,索贿及于补官而止,视户部则大远矣。户部之权,在各省之核销。军兴时,军费之报销,相出入恒百数十万,故核销一案,往返驳辩恒至逾年,或数年,督抚将帅,深知其意,故报销时恒预计打点之费。一案恒费数十万,少或数万,司官之掌印、主稿与书吏朋比分之,贪黯之堂官亦恒所染指;而书吏实为枢介,此为其最大者。他凡发饷拨款,罔不由吏手,吏皆有所沾濡,故称阔书办必首户部。工部公事最闲,然朝廷有大兴作,则部员、部吏乃大获利。刑部、礼部向称穷署,所获不丰,独遇会试或大婚丧,则礼部乃骤忙。
光绪二十九年,长沙张尚书百熙长吏部,首倡裁书吏之举,时论皆谓至难,张毅然为之。选新入署司官,行书吏之事,两月余,乃大定。他部乃渐效之。户部既改称度支部,乃独迟,然卒至各部裁书吏尽绝,皆自张创之。
庚子拳变,百官奔亡,独书吏不散。乱渐定,有建言例案太繁,宜毁之。有旨命御史陈璧往户署择毁焉。至日,户部书吏悉列诸案塞大堂,高与檐齐,告陈璧请编阅。陈既穷于术,语吏择其要存之。吏言无非要者,仍请择焉,倘误毁要者,公任其责。陈不得已,一以付吏,使择毁其残缺者,用以复命焉。
自顺康以至同光二百余年,书吏之运乃止于丙午之改官制。前此则虽以曾国藩、左宗棠之勋业束于部制,不能不为书吏屈,及丙午废吏制,乃无复孑遗,则时会为之也。
书吏见司官称老爷,旁立白事;然司官不敢开罪于吏,惧掣其肘也。军机处称供事,实即吏也,无俸金,三年一列保,异常劳绩,历三次,凡九年,恒至道员,或出任官。而司官外转,为之属,则上官具旧属,刺投焉,属下不敢受也。如光绪间,陆嘉以供事至长芦盐运司,而军机章京凌福彭方守天津府,须堂参,陆乃先以旧属礼谒凌,凌仍尊以上官,是其例也。
◎记部曹
清制官缺,皆一满一汉,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六部盖沿明制,置满尚书一、侍郎二,汉尚书一、侍郎二。其下设司,皆满汉分缺,年资深者以次递补,有终岁不入署而得补者。其办事之名曰“乌布”,清语也。司中满人掌印,汉人主稿,不相紊。满人恒以语言、衣饰相耀炫;掌印恒不谙文理,解书押而已。然事必决于掌印,主稿承旨而已。汉人出身科目,积资至主稿而止。当未设丞参以前,各司而上则侍郎矣。尚书、侍郎皆为翰林坐致之地,部曹无与焉。故资深者惟盼京察,京察三年一举,获记名道府,则冀外转得美缺而已;自外官复入为尚、侍者百不一二焉。而翰林自登第,居京师,幸不夭折,则必至侍郎,故翰林恒卑视部曹,即同年同乡,其间亦各为泾渭,故新进士视失词馆为大戚,庶常散馆改部曹,有坠溷之叹。至光绪末叶立外务部,继立农、工、商、学、邮传等部,设丞参,取部曹之资深或外官之道府擢之,于是,部堂始易人。科举既废,翰林无典试之荣,乃争求调部。部曹乃嗤翰林为冷官,反睥睨之,盖物极则反之理也。
当六部时,吏部为最尊,吏、礼两部曹皆进士无他途。军兴鬻爵至滥,独吏、礼两部无资郎之迹焉。工部、刑部资郎至多,部员皆至千余人。
凡分部者,先日由本司书吏具牒请上任期,至日,司堂设公案,两吏夹案立,捧朱笔请标某日高揭上任大吉,群吏贺焉,诸役齐声叩喜,资郎则以为至荣矣。吏导拜各司,至门不入,对门一揖而去,至丙午改官制后,此习渐废。
掌印、主稿,列坐堂皇,书吏撰稿至,印、稿取其数目字,或按名笔点之,书吏肃退,则公事毕矣。新入署之司官,至则隅坐,无过问者,故鲜入署。如必欲习部务,则每日至隅坐,久而久之,印、稿见其人面熟,偶一垂盼,渐试以小事,无误,则渐引而上之,舍此末由自进。
旧制,冠带入署。终年趋公者,自晨迄暮,无不冠带也。自唐绍仪为外务部侍郎,便衣入署,始戒司官用便衣,学部、邮传部效之。张之洞管学部,命仍冠官帽,逮之洞殁,乃始不冠。
丙午新官制,一尚书、两侍郎,不分满汉。前此则满汉六堂,亦常有以大学士管部为七堂者,一堂独主部政,号为当家。满人权力恒出汉人上,故皆满尚书主之,汉尚书伴食而已。四侍郎则更不事事,有半月不入署者。若管部为满中堂或汉尚书而兼军机大臣,则实权在管部或汉中堂;管部满尚书兼军机,则满管部不能过问,盖视地位与权力而生异同也。非当家之堂官,司官来请画稿,不敢细阅,谓之画黑稿,有作堂官数年不知部事为何物者。
往例,堂官至,则衙役呵殿而入,惟工部则司官均趋门外站班,若外官之于上司焉。他部皆否,但有呵殿耳。丙午后,新部无之。
堂官至,则掌印、主稿率全司司官鱼贯而出,至堂檐下,书吏捧稿,每人而授之,使呈堂焉。受之者莫知内容,亦勿庸知也。至堂上,则堂官整冠迎之,立而画行,司官雁行立。画毕,敬还司官,不敢久阅以烦司官也。有问,则印、稿肃以对。对毕,率其曹出,有随班上堂数年不得与堂官交一语者。
掌印佩印钥为至荣,恒以绣荷包佩垂腰间,以自表异。掌印未至,印不得启,汉人终身无佩印钥者;有之,则在丙午后矣。
进士以主事分部,恒至十余年或二十年始补缺;若捐班者,白首不得补。光绪变法后,限阙始破。
满汉不分缺,自外务部始。及丙午改官制,满汉之界乃破,独都察院仍存此制,迄于清亡,时汉满额缺仍不相紊。
部曹有俸给,极微,自外务部始定津贴,其他新部效之。丙午后,各部亦踵起,然厚薄不一,迄于清亡未画一也。
翰林院为储才地,大学士、尚书、侍郎出焉,督抚、藩臬出焉;大臣非翰林不得谥文,盖至重视矣。嘉道以前,名臣多出于翰林;咸同后,手定大难者,胡林翼、骆秉章、曾国藩、李鸿章皆翰林也。然以大位可坐致,翰林习惫恧而安固陋,求通博宏重之选又极罕觏,故光绪末叶翰林院遂废矣。
国家既重视翰林,而求之不以其道,其取之也以楷法,文之工拙弗计也。既而考试,差又凭小楷之工拙以衡去取,学政、主考之得失,实考校此数小时小楷之工拙,而授之以衡天下才之权,其奇谬可笑莫此为甚。然行之二百余年,虽有神智不能越也。
新进士殿试用大卷,朝考用白摺,其立法初意未尝不计文之工拙也,其后阅卷者偏重楷法,乃置文字不问,专重楷法。此钞胥之事,录事、供事、书手所优为者也。一字之破体或一点之污损,皆足以失翰林,为终身之恨。此之流毒,实道光间大学士曹振镛种之。振镛在枢府,宣宗以阅疏太烦为苦,振镛教以挑剔小过、误字,加之严谴,则臣庶震慑,可不劳而治,宣宗纳之。其后,廷试亦专剔误字,无复衡文,桎梏天下之人才,纳诸无用之地,振镛之罪也。
阅卷大臣以奉旨派充时名次先后为序,谓之“宪纲”。如位在甲,则手取第一卷为第一;位在乙,手取第一卷为第二;如大臣八人,则位庚、辛者所取第一为七、八也。而甲所取之第二,按宪纲宜为第九,不可紊也。间有破例者,如翁同龢与徐树铭同充阅卷,翁甲而徐乙,徐为翁之师,翁乃以元卷让徐是也。潘祖荫以门第才学凌驾同列,亦间有占前者。光绪己丑,阅卷大臣为李鸿藻、翁同龢,翁得费念慈卷,欲以状元畀之。商诸李,李已得张教谦卷,坚持不可易。翁争不已,乃两置之,而改为张建勋、李盛铎是也。进呈后,多照原拟,亦间有更动者,如光绪乙未,萧荣爵拟状元,骆成骧拟传胪,进呈后,德宗见骆卷起语“臣闻殷忧所以启圣,多难所以兴邦”。时方新败于日本,德宗大感动,乃以骆魁天下,而萧改第四是也。
乾嘉以来,朝、殿卷无齐脚之说,自道光后,文不齐脚者概摈不录,于是齐脚成为惯例。咸丰庚申,张之洞廷对,发挥时事,历引先朝圣训,皆三抬写,得一甲第三。其后有效之者,或误引圣训,或抬写错误,致失馆选,故不敢轻效也。
凡朝殿试及考试差时,预揣某官可充阅卷,则先呈字体以便其别认,出场后,将前四句写出,飞马走递朝房中所曾托情之人,谓之“送诗片”。洎科举既废,留学生殿试亦公然仿效,不为怪也。
光绪间,有尚书裕德者,每充主试或阅卷,见文中有犯其家讳者,则肃衣冠深礼毕,将卷阁置不复阅矣。故遇裕德主试时,有知其家讳者,恒戒所亲勿误触之。
翰林散馆考试,留馆者不必在名次之高下也,名单进呈时,候皇上朱笔圈出,有高列而不留馆者,有以枢臣之力以二等获留者。
三鼎甲先授职,不俟三年散馆,即可得试差为学政、主考,故科名以鼎甲为最荣。光绪末叶,设进士馆,使鼎甲以下皆肄业其中,进士皆大怫。诸翰林以不得即散馆考试差为大戚,怨张尚书百熙甚深,是时张方为管学大臣也。
◎董妃 董小宛
吴梅村《清凉山赞佛诗》盖暗指董妃逝世,清世祖伤感甚,遁五台为僧,语甚明显,论者向无异词;独董妃即冒辟疆姬人董小宛一事,则冒鹤亭(广生)辨之甚力,盖小宛为水绘园生色,不愿为他人夺也。
《赞佛诗》:“王母携双成,绿盖云中来。”又“可怜千里草,萎落无颜色。”屡点“董”字。“南望仓舒坟,掩面增凄恻。”盖董妃生一子,先妃死,故云(《三国志·魏邓艾王冲传》,字仓舒,年十三,建安十三年疾病,及亡,哀甚)。“名山初望幸,衔命释道安。预从最高顶,洒埽七佛坛。灵境乃杳绝,扪葛劳迹攀。路尽逢一峰,杰阁围朱阑。中坐一天人,吐气如旃檀。寄语汉皇帝,何苦留人间。烟岚倏灭没,流水空潺。回首长安城,缁素惨不欢。房星竟未动,天降白玉棺。惜哉善财洞,未得夸迎銮。”盖世祖幸五台不返,祝发为僧,朝中以大丧告。所谓“房星竟未动”言帝实未崩也。又:“澹泊心无为,怡神在玉几。长以兢业心,民彼清净理。”又:“纵洒苍梧泪,莫卖西陵履。”皆言帝出家未尝崩御也。
陈迦陵《读史杂感》第二首亦专指此事,曰:“董承娇女”明言董姓也。曰:“玉匣珠襦连岁事,茂陵应长并头花。”盖董妃卒后半月,而世祖遂以大丧告天下也。
圣祖四幸五台,前三次皆省觐世祖,每至必屏侍从,独造高峰叩谒;末次则世祖已殂,有霜露之感。故第四次幸清凉山诗云:“又到清凉境,岩卷复垂。劳心愧自省,瘦骨久鸣悲。豪雨随芳节,寒霜惜大时。文殊色相在,惟愿鬼神知。”所感固甚深矣。
冒辟疆《亡妾董小宛哀辞序》云:“小宛自壬午归副室,与余形影交俪者九年,今辛卯献岁二日长逝。”张公亮明弼《董小宛传》云:“年仅二十七岁,以劳瘁卒。”其致疾之由与久病之状并隐微难悉,盖当时被掠于北兵,辗转入宫,大被宠眷,用满州姓称董鄂氏。辟疆即以其被掠之日为其亡日也,非甚不得已,何至其致疾之由与久病之状隐微难悉哉。
辟疆《影梅庵忆语》追述小宛言动,凡一饮食之细,一器物之微,皆极意缕述,独至小宛病时作何状,永诀作何语,绝不一及。死后若何营葬亦不详书。仅于《哀辞》中有云:“今幽房告成,素幡将引,谨卜闰二月之望日,安香魂于南阡。”数语而已,未足信据也。
《忆语》云:“余每岁元旦,必以一岁事卜一签于关圣帝君前,壬午签得‘忆’字,云:‘忆昔兰房分半钗,如今忽把信音乖。痴心指望成连理,到底谁知事不谐?’比遇姬,清和晦日,金山别去,姬卜于虎邱关帝庙前,愿以终身事余,正得此签。秋过秦淮,述以相告,恐有不谐之叹,余闻而讶之。时友人在坐曰:‘吾当为尔二人合卜于西华门。’则仍此签也。姬愈疑惧,乃后卒满其愿。到底不谐,则今日验矣。”按:小宛若以病殁,则当作悼亡语,不当云“到底不谐,今日验之”语也。
最后一则云:“三月之杪,余复移寓友沂友云轩,久客卧雨,怀家正剧,晚霁,龚奉常偕于皇、园次过慰,留饮,限韵作诗四首,不知何故,诗中咸有商音。三鼓别去,余甫着枕,便梦还家,举室皆见,独不见姬。急询荆人,背余下泪。余梦中大呼曰:‘岂死耶?’一恸而醒。”又云:“姬前亦于是夜梦数人强之去,匿之,幸脱,其人尚狺狺不休也。讵知梦真而诗谶,咸来先告哉?”(按:此当是实事,讳以为梦耳。《忆语》止于此,以后盖不敢见诸文字也。梅村《题董白小像诗》第七首云:“乱梳云髻下妆楼,尽室仓黄过渡头。钿合金钗浑弃却,高家兵马在扬州。”盖指高杰之祸也。第八首云:“江城细雨碧桃村,寒食东风杜宇魂。欲吊薛涛怜梦断,墓门深更阻侯门。”若小宛真病殁,则“侯门”作何解耶?岂有人家姬人之墓谓其“深阻侯门”者乎?)
又《题董君画扇诗》,列《题像诗》后,即接以古意六首,亦暗指小宛,词意甚明,编诗时具有深意。第二首云:“可怜同望西陵哭,不在分香卖履中。”第四首云:“手把定情金合子,九原相见尚低头。”盖谓姬自伤改节,愧对辟疆也。第六首云:“珍珠十斛买琵琶,金谷堂深护绛纱。掌上珊瑚怜不得,却教移作上阳花。”则意更明显矣。向读梅村此诗,多谓为梅村自伤之作,词意多不可通,无宁谓指小宛之为近也。
龚芝麓《题〈影梅庵忆语〉》(贺新郎词)下阕云:“碧海青天何恨事,难倩附书黄犬。藉棋日酒年宽免,搔首凉宵风露下。羡烟霄破镜犹堪展,双凤带,再生翦。”所云“碧海青天”、“附书黄犬”、“破镜堪展”皆生别语,非慰悼亡语也。董妃之为董小宛,证佐甚繁,自故老相传已如此。鹤亭为水绘园旧主,必欲讼辨,未必能胜耳。
◎太后下嫁
清孝庄皇后,世祖之皇太后也。世祖既陟尊位,皇叔父睿亲王摄政,太后下嫁睿亲王。以国母之尊,竟以嫂嫁叔,不以为嫌,盖中国有史以来所未有也。顺治间,礼部旧案有“国母下嫁礼仪请旨”奏章。顺治三年后,群臣上奏,皆称皇父摄政王与皇上字样并列。宣统间,内阁清理旧牍,赣县陈任中仲骞,得顺治间进士殿试策一本,颂圣处,先颂皇父摄政王,在皇上之前,并双抬写,余曾见之。摄政王归政后,以罪被废,太后出居睿亲王府,至康熙二十三年殂。雍正五年葬昭西陵,不合葬太宗,微示绝于太宗之意。仍称陵者,以世祖所生也。碑文有云:“念太宗之山陵已久,卑不动尊;惟世祖之兆域非遥,母宜从子。”可谓善于著笔矣。
◎孝贤皇后逼水死
高宗孝贤皇后,傅文忠公恒之妹也,相传傅恒夫人与高宗通,后屡反目,高宗积不能平。南巡还至直隶境,同宿御舟中,偶论及旧事,后诮让备至,高宗大怒,逼之坠水。还京后以病殂告,终觉疚心,谥后号孝贤。一夜坐便殿,召学士汪由敦,继述孝贤皇后遗事,使撰入碑文。由敦奉敕撰成,文甚美,中有云:“忆昔宫庭相对之日,适当慧贤定谥之初,后忽哽咽以陈词,朕为欷而耸听。谓两言之征,信传奕祀以流芳。念百行以孝为先,而四德惟贤兼备。倘易名于他日,期纪实于平生。讵知畴昔所云,果作后来之谶。在皇后贻芳图史,洵乎克践前言。乃朕躬稽古右文,竟亦如酬夙诺。兴怀及此,悲恸如何!”若徒诵文词,可谓情爱谆挚者矣。
◎纳兰后为尼
高宗第二后为纳兰氏,后废为尼,居杭州某寺。废时无明诏。后卒,满人御史某,疏请仍以后礼葬,不许。诏曰:“无发之人岂可母仪天下哉!”嘉庆五年,始改从后礼,惟仪节稍贬损。
甲寅三月,湘潭王壬秋先生至京师,相从游宴,必叩以掌故,先生告必详尽,左载十则,皆闻诸先生者也。{曰融}志。
◎同治初元诛三奸案
咸丰间,郑王端华、怡王载垣、镇国将军肃顺同直内廷,肃顺独被亲任。肃顺刚果任事,端华、载垣听命而已。端华,肃顺兄也。英法联军逼京师,文宗狩热河,宫中故事,御食一筵外,恒多具一筵,号“看桌”。孝贞皇后启帝曰:“颠沛之中,安用此,曷不节糜费?”帝曰:“善。旦与肃老六商之。”比咨肃顺,肃言不当裁。帝问云何?肃曰:“今人心方皇皇,宜示镇定,骤改常度,滋惊疑,不可。”帝曰:“尔言是也。”乃告后曰:“汝所言,肃老六谓不可。”后心衔之。帝大渐,肃顺与端华、载垣、陈孚恩、杜翰等八人受顾命,赞襄政务。帝崩,穆宗立,大政决于肃顺。久之,后不能堪,阴令御史高延祜疏请垂帘。枢臣入,后示之疏。肃顺对曰:“祖制,太后不得垂帘,臣下有擅请者,杀无赦。”后失色,徐曰:“勿听可也,杀之太过。”既退,疏独留。中枢垣竟三日不奏事。后异之,□大臣询焉。肃顺言:“前疏未下,当俟之。”后无奈,乃出高疏。枢拟高延祜斩立决,后命宽之,乃改发黑龙江披甲人为奴。后益郁郁。一日,醇亲王福晋入宫,孝钦后妹也,后亦妹之,对之泣曰:“吾寡妇被制外臣,外政不得闻,吾家宁无一人在此耶?”则对曰:“醇王在。”后亟命召之。翌晨,醇王待召枢垣,肃顺问何来?王答以奉召。肃顺曰:“何人传召?”王语塞。肃顺曰:“此地无汝坐处。”王逡巡出,小留他舍。旋有内监揭帘,去复至,肃顺厉声诘之。则对曰:“觅七爷。”肃顺曰:“孰为七爷、八爷?此间那得有。”内监凡三至,蹙额言七爷何往,上传已久矣。王在他舍微闻之,急出,言久已伺候,内监急导之入。后泣下,告所苦,王曰:“奴才无力办此,请召恭王奕訢谋之。”后亟命往召。时恭王留守京师,醇王疾驰一日半,归挟恭王行,往还仅三日半耳。既至,请安宫门。恭王曾值枢垣,习故事,肃顺不得阻。既入见问策,恭王言欲办此必当还京。后曰:“洋人奈何?”恭王曰:“奴才任其责,洋人必无虑。”乃下诏还京,命肃顺护梓宫先行。恭王先驰至京师,三宫间道旋跸,既至,手诏逮三凶。恭王赍诏出,侍卫数十从,端华、载垣问何来。出手诏示之。王问:“遵旨乎?”端华无言。载垣沈吟久之,曰:“有旨安得不遵?”王即呼侍卫缚之,送宗人府狱。醇王受密诏逮肃顺于途,至驿馆,夜漏二下,肃就寝矣。王求见,肃曰:“彼又来何为?可告之寝。”王排闼入,捕之榻上,示以手诏。肃大詈两东西无用,盖指端华、载垣不能抗诏命遽致此变也。至京弃市,皆骂不绝口。端华、戴垣并赐帛。群臣合请垂帘,遂成有清创局,迄孝钦后三次垂帘清亡。诏书暴肃顺罪状,言擅坐御位。盖宫中观剧,文宗去,肃顺辄登御坐,无所避。孝钦后方为妃,过其前,肃顺恒不起立,至是与孝贞后密图肃顺,肃盖以骄倨败也。
薛福成《庸庵笔记》一则叙述颇冗沓,事亦略异,附录以资互证。
怡亲王载垣、郑亲王端华皆于咸丰初年袭爵,俱官宗人府宗正,领侍卫内大臣;而端华同母弟肃顺方为户部郎中,好为狭邪游,惟酒食鹰犬是务,无所知名。五年夏,官军既克冯官屯,剿灭粤贼之北犯者,载垣、端华渐以声色惑圣聪,荐肃顺入内廷供奉,尤善迎合上旨,上稍与论天下事,三奸盘结,同干大政,而军机处之权渐移。军机大臣皆拱手听命,伴食而已。惟军机大臣、大学士柏资望既深,性颇鲠直,不甚迁就,三奸畏而恶之。戊午科场之狱,竟置柏相大辟,盖三奸以全力罗织之,欲以树威。于是朝臣震悚,权势益张矣。肃顺又借铸钱局一事,兴大狱,户部司员皆褫职逮问。京师自缙绅以至商店,被其株累破家者甚多,皆怨肃顺刺骨。肃顺恃宠而骄,陵轹同列,是时周文勤公祖培以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,而肃顺亦为户部尚书,同坐堂判牍。一日,周相已画诺矣,肃顺佯问曰:“是谁之诺也?”司员答曰:“周中堂之诺也。”肃顺骂曰:“唉,若辈愦愦者流,但能多食长安米耳!焉知公事。”因将司员拟稿尽加红勒帛焉,并加红勒帛于周相画诺之上。累次如此,周相默然忍受,弗敢校也。诸大臣亦往往受其侵侮,无不饮恨于心而唯诺维谨。惟大学士翁文端公心存引疾乞退以避之。十年七月,英吉利、法兰西兵船犯大沽,陷东西炮台,入天津,逼通州,焚圆明园,肃顺方以协办大学士兼步军统领,与载垣、端华同劝上举木兰秋之典,巡幸热河。热河行宫本湫隘,内外禁防不甚严,三奸易得出入自便,导上娱情声色,实为希宠揽权之计。迨和议成,英法兵退至天津,留京王大臣疏请回跸。上将从之,为三奸所尼,屡下诏改行期。十一年秋七月,上不豫。十六日,上疾大渐,召载垣等及军机大臣至御榻前,受遗诏,立皇太子。是日辰刻,文宗显皇帝崩。三奸辄矫遗诏与御前,大臣额驸景寿,军机大臣、兵部尚书穆荫,吏部左侍郎匡源,署礼部右侍郎杜翰,太仆寺少卿焦佑瀛等共八人自署赞襄政务王大臣,又擅遏禁留京王大臣恭亲王等不得奔丧。自是诏旨皆出三奸之意,口授军机处行之,多未进呈御览,中外惶惶。八月十日,御史董元醇疏言皇上冲龄,未能亲政,天步方艰,军国事重,暂请皇太后垂帘听决,并派近支亲王一二人辅政,以系人心,三奸不悦。明日,钦上奉皇太后召见赞襄王大臣,命即照董元醇所奏行。三奸勃然抗论,以为不可。退复以本朝无太后垂帘故事,令军机处调旨驳还。然恭亲王遂得于此时奔赴热河,叩谒梓宫。端华等颇不以近支视之,以为赞襄政务之权在我,彼虽近支,何足重轻?盖三奸中,肃顺尤专横狂躁,端华之所为皆肃顺使之,而载垣又为端华所使。二王实皆庸愦无能,其揽权窃柄,一以肃顺为主谋云。恭亲王先见三奸,卑逊特甚,肃顺颇蔑视之,以为彼何能为,不足畏也。两宫皇太后欲召见恭亲王,三奸力阻之。侍郎杜翰昌言于众,谓叔嫂当避嫌疑,且称帝宾天,皇太后居丧,尤不宜召见亲王。肃顺拊掌称善,曰:“是真不愧杜文正公之子矣。”然究迫于公论,而太后召见恭亲王之意亦甚决,太监数辈传旨出宫,恭亲王乃请端华同进见。端华目视肃顺,肃顺笑曰:“老六,汝与两宫叔嫂耳,何必我辈陪哉。”王乃得一人独进见,两宫皆涕泣而道三奸之侵侮,因密商诛三奸之策,并召鸿胪寺少卿曹毓瑛密拟拿问各旨,以备到京即发,而三奸不知也。次日,王即请训回京,以释三奸之忌。兼程而行,州县备尖宿处皆不敢轻居,惧三奸之行刺也。及抵京,密甚,无一人知者。先是载垣等自陈职事殷烦,实难兼顾,意在彰其劳勋,诏即罢其所管火器健锐营,外示优礼,实夺其兵柄也。两宫俟恭亲王行后,即下回銮京师之旨。三奸力阻之,谓皇上一孺子耳,京师何等空虚,如必欲回銮,臣等不敢赞一辞。两宫曰:“回京后设有意外,不与汝等相干。”命备车驾。三奸又力阻,两宫不允,乃议以九月二十三日派肃顺护送梓宫回京。上恭送登舆后,先奉两宫间道旋跸,载垣、端华皆扈从。于是大学士贾桢、周祖培、户部尚书沈兆霖、刑部尚书赵光合疏称:“我朝圣圣相承,从无太后垂帘听政之典,前因御史董元醇条奏,特降谕旨甚晰,臣等复有何议?惟是权不可下移,移则日替;礼不可稍逾,逾则弊生。我皇上冲龄践祚,奉先帝遗命,派怡亲王载垣等八人赞襄政务,两月以来,用人行政皆经该王大臣等议定谕旨,每有明发,均用御赏同道堂图章,共见共闻,内外皆相钦奉,臣等寻绎‘赞襄’二字之义,乃佐助而非主持也,若事无巨细皆凭该王大臣之意先行议定,然后进呈皇上,一览而行,是名为佐助而实则主持,日久相因,能无后患?今日之赞襄大臣,即昔日之军机大臣,向来军机大臣事事先面奉谕旨,辩驳可否,悉经钦定始行拟旨进呈,其有不合圣意者,朱笔改正,此‘太阿之柄不可假人’之义也。为今之计,正宜皇太后敷宫中之德化,操出治之威权,使臣工有所禀承,不居垂帘之虚名,而收听政之实效。昔汉之和熹邓皇后、晋之康献褚皇后、辽之睿智萧皇后,以太后临朝,史册称美;宋朝之宣仁高太后有女中尧舜之誉;明代穆宗皇后,神宗嫡母,上尊号曰‘仁圣皇太后’,穆宗贵妃,神宗生母,上尊号曰‘慈圣皇太后’,维时神宗十岁,政事皆由两宫裁决施行,未尝居垂帘之名也。我皇上聪明天擅,正宜涵泳诗书,不数年即可亲政,而此数年间,外而贼匪未平,内而奸人逼处,何以拯时艰,何以饬法度,固结人心最为紧要。倘大权无所专属,以致人心惊疑,是则目前大可忧者。至皇太后召见臣工礼节及一切办事章程,仍循向来军机大臣承旨旧制,或应量为变通,拟求饬下群臣会议,具奏请旨酌定,以示遵守,庶行政可免流弊,而中外人心益深悦服矣。”会钦差大臣、侍郎胜保亦奏请简近支亲王辅政,以防权奸之专擅。十月朔,车驾至京师。将至之日,诸大臣皆循例郊迎,两宫对大臣涕泣,缕述三奸欺藐之状,周祖培奏曰:“何不重治其罪?”皇太后曰:“彼为赞襄王大臣,可径予治罪乎?”祖培对曰:“皇太后可降旨,先令解任,再予拿问。”太后曰:“善。”乃诏解赞襄王大臣八人之任,以恭亲王奕訢为议政王,从民望也。垂帘典礼令在廷大小臣工集议以闻。先召见议政王大臣,上南面稍东席地坐,两宫亦南面坐,稍北。皇太后面谕三奸跋扈诸不法状,且泣下,上顾曰:“阿{弥女},奴辈如此负恩,即斫头可也,请勿悲。”遂与王大臣密定计,即另派大学士桂良、户部尚书沈兆霖、户部左侍郎文祥、右侍郎宝、鸿胪寺少卿曹毓瑛为军机大臣。初二日,恭亲王率周祖培、文祥等入朝待命。载垣等已先至,尚未知解任之信,盖三奸解任之旨及召见王大臣等已在初一日之申酉间,特命办事处勿知会怡、郑二王,故二王皆不知。然已微有所闻,见恭亲王等,则大言曰:“外廷臣子,何得擅入?”王答以有诏。复以不应召见呵止王。王逊谢,隙立宫门外。俄诏下,命恭亲王将载垣、端华、肃顺革去爵职,拿交宗人府,会同大学士、六部、九卿、翰林詹科道严行议罪。王捧诏宣示,载垣、端华二人厉声曰:“我辈未入,诏从何来?”王命擒出。复呵曰:“谁敢者?”已有侍卫数人来前,褫二人冠带,拥出隆宗门。尚顾索肩舆及从人,或告已驱散矣,遂踉跄拥至宗人府,幽之。肃顺方护送梓宫,次于密云。逮者至,门已闭,乃毁外户而入,闻肃顺在卧室咆哮骂詈,又毁其寝门,见肃顺方拥二妾卧于床,遂械至,亦系宗人府。肃顺目叱端华、载垣曰:“若早从吾言,何至有今日?”二人曰:“事已至此,复何言?”载垣亦咎端华曰:“吾之罪名,皆听汝言成之。”故论者谓三凶之罪,肃顺尤甚,端华次之,载垣又次之。盖肃顺之鸷悍过于二人,自忖护送梓宫,仅迟数日,至京不至有变,然使俟肃顺至而图之,彼耳目既广,布置渐密,则措手较难矣,惟车驾至京,而即日下诏,办理神速,为中外人情所不料,尤有疾雷不及掩耳之势云。延议既上,请均照大逆例凌迟处死。初六日诏曰:“载垣、端华、肃顺朋比为奸,专权跋扈,种种情形均经明降谕旨,宣示中外。至载垣、端华、肃顺于七月十七日皇考升遐,即以赞襄王大臣自居,实则我皇考弥留之际,但面谕载垣等立朕为皇太子,并无令其赞襄政务之谕,载垣等乃造作赞襄名目,诸事并不请旨,擅自主持;两宫皇太后面谕之事,亦敢违阻不行;御史董元醇条奏皇太后垂帘事宜,载垣等非独擅改谕旨,并于召对时,有‘伊等系赞襄,朕躬不能听命于皇太后;伊等请皇太后看摺亦属多余’之语。当面咆哮,目无君上,情形不一而足。且屡言亲王等不可召见,意在离间,此载垣、端华、肃顺之罪状也。肃顺擅坐御位,于进内廷当差时,出入自由,目无法纪,擅用行宫内御用器物;于传取应用物件,抗违不遵,并自请分见两宫皇太后;于召对时,辞气之间,互相抑扬,意在构衅,此又肃顺之罪状也。一切罪状均经母后皇太后、圣母皇太后面谕,议政王军机大臣逐条开列,传知会议王大臣等知悉。兹据该王大臣等按律拟罪,将载垣等凌迟处死。当即召见议政王奕訢、军机大臣户部左侍郎文祥、右侍郎宝、鸿胪寺少卿曹毓瑛、惠亲王奕讠宗、醇郡王奕讠惠、钟郡王奕讠合、孚郡王奕訢、睿亲王仁寿、大学士贾桢、周祖培、刑部尚书绵森面询以载垣等罪名有无一线可原,兹据该大臣等佥称载垣、端华、肃顺跋扈不臣,均属罪大恶极,国法无可宽宥,并无异辞。朕念载垣等均属宗支,以身罹重罪,应悉弃市,能无泪下。惟载垣等前后一切专权跋扈情形,谋危社稷,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,非独欺陵朕躬为有罪也。在载垣等未尝不自恃为顾命大臣,纵使作恶多端,定邀宽典,岂知赞襄政务,皇考实无此谕,若不重治其罪,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?亦何以饬法纪而示万世?即照该王大臣等所拟,均即凌迟处死,实属情罪相当。惟国家本有‘议亲、议贵’之条,尚可量从,姑于万无可宽贷之中,免其肆市,载垣、端华均著加恩赐,令自尽,即派肃亲王华封、刑部尚书绵森迅即前往宗人府空室,传旨令其自尽。此为国体起见,非朕之有私于载垣、端华也。至肃顺之悖逆狂谬,较载垣等尤甚,亟应凌迟处死以伸国法而快人心,惟朕心究有所未忍,著加恩改为斩立决,即派睿亲王仁寿、刑部右侍郎载龄前往监视行刑,以为大逆不道者戒。至景寿身为国戚,缄默不言,穆荫、匡源、杜翰、焦佑瀛于载垣等窃夺政柄,不能力争,均属辜恩溺职,穆荫、匡源、杜翰、焦佑瀛革职发往新疆效力,均属罪有应得。惟以载垣等凶焰方张,受其箝制,实有难与争衡之势,其不能振作尚有可原。御前大臣景寿,即革职,仍留公爵,并额驸品级,免其发遣。兵部尚书穆荫,即革职,改为发往军台效力赎罪。吏部左侍郎匡源、署礼部右侍郎杜翰、太仆寺少卿焦佑瀛均著即行革职,加恩免其发遣。钦此。”是日,载垣、端华自缢。肃顺以科场、钞票两案无辜受害者尤多,都人士闻其将杀肃顺,交口称快,其怨家皆驾车载酒驰赴西市观之。肃顺身肥面白,以大丧故白袍、布靴,反接置牛车上。过骡马市大街,儿童欢呼曰:“肃顺亦有今日乎?”或拾瓦砾泥土掷之,顷之,面目遂模糊不可辨云。将行刑,肃顺肆口大骂,其悖逆之声皆为人臣子者所不忍闻。又不肯跪,刽子手以大铁柄敲之,乃跪下,盖两胫已折矣,遂斩之。少詹事许彭寿疏请治奸党,诏曰:“前因许彭寿于拿问载垣、端华、肃顺时,请查办党援,当令指出党援诸人实迹。嗣据明白回奏形迹最著者,莫如吏部尚书陈孚恩,最密者莫如侍郎刘琨、黄宗汉等,平日保举之人,如侍郎成琦、德克津太、候补京堂富绩,外间啧有烦言。陈孚恩于上年七月大行皇帝发下朱谕:‘巡幸热河是否可行?’陈孚恩即有‘窃负而逃,遵海滨而处’之语,意在迎合载垣等。当时会议诸臣无不共见共闻,大行皇帝龙驭上宾,满汉大臣中,惟令陈孚恩一人免赴行在,是该尚书为载垣等之心腹,即此可见。黄宗汉于本年春间前赴热河,皇考召见时,即以危辞力阻回銮,迨闻皇考梓宫有回京之信,该侍郎又以京城情形可虑遍告于人,希冀阻止,其为迎合载垣等众所共知。以上二人均属一二品大员,声名如此狼藉,品行如此卑污,若任其滥厕卿贰,何以表率僚属?陈孚恩、黄宗汉均著革职,永不叙用,以为大僚谄媚者戒。至侍郎刘琨、成琦、太仆寺少卿德克津太、候补京堂富绩,与载垣等虽无交通实据,而或与往来较密,或由伊等保举,或拜认师生,众人耳目,共见共闻,何能置之不议?刘琨、成琦、德克津太、富绩均著即行革职。许彭寿纠参各节,朕早有所闻,用特惩一儆百,期于力振颓靡。载垣、端华、肃顺三人事权所属,诸臣等何能与之绝无干涉,此后惟有以宽大为念,不咎既往,尔诸臣亦毋须再以查办奸党等事纷纷陈请,致启奸告诬陷之风。惟当各勤厥职,争自濯磨,守正不阿,毋蹈陈孚恩等恶习,朕实有厚望焉。”未几,查抄肃顺家,得陈孚恩手书,有不臣语,乃复逮戍伊犁。先是载垣等拟进年号曰“祺祥”,已颁宪矣,有言其意义重复者,遂置不用。初九日甲子昧爽,穆宗毅皇帝御正殿,即位,礼成,大赦,以明年为同治元年,上母后皇太后尊号曰“慈安皇太后”,圣母皇太后尊号曰“慈禧皇太后”,垂帘听政。先是钦天监奏,八月朔旦,日月合璧,五星联珠。登极之日,久阴忽霁,八表镜清,于是权奸既去,新政如旭日初升,群贤并进,内外协力,宏济艰难,遂启中兴之治。
◎同道堂印
孝贞皇后垂帘诏书,暨孝钦皇后垂帘,迄于末命,皆钤同道堂印,人皆知为文宗所赐,不知何以赐也。清祖制,皇帝昧爽视朝,文宗荒于色,恒不朝,或日高始出,孝贞患之。一日帝出,后至寝殿,召侍寝某妃至。后登帝座,妃跪,后责之曰:“使皇帝怠荒,悉汝之过。”将予杖。帝方朝,念妃急还宫,内侍将入报后,帝亟止之。蹑足入,见妃将受杖,遽询何为。后即下座立,帝登座,顾后问之。后跪而对曰:“祖宗家法,昧爽视朝,今皇上屡晏起,或竟不朝,外臣将谓奴才束妃嫔不严,累皇上大德,破祖宗家法,是以责之。”帝有惭色,曰:“朕昨被酒,偶致晏起,非妃之过,望宥之。”后起立,谕妃曰:“皇上命汝起,可起去。此后不谨事皇上,致皇上伤酒晏起者,责在汝身。”妃悚息叩头退。妃忘其名,当时有丽妃者有殊色,极被宠眷,殆即是也。帝内惭,思有以慰后,探怀得一汉玉印,镌“同道堂”者,遂以授之。及诛三凶手诏,称先帝付托,遂钤为信。孝贞后薨,孝钦后独垂帘,屡钤此印。迄景皇帝崩,懿旨立宣统帝,犹用之。
穆宗亲政时,孝钦后询枢臣,同道堂印宜何处置。恭亲王奕訢领枢垣,对曰:“当缴藏寿皇殿。”后极不乐,遂恶之。其后恭王罢政,亦缘于此。(右一则为秀山李稷勋姚琴闻诸张文达公百熙者,述诸王先生之前)
◎风丫头
清高宗母孝圣皇后,承德府贫家女,少不检束,每晨游市中,恒取食于小贩,不给值,屡被叱逐,攫食如故,里中呼为风丫头。有恕之者,是日售独多;拒者,恒寥落。皆恣之食,则皆获利,争异焉。所亲挈之京师,适宫中选秀女,伴送其戚至宫门,守者偶不检,遂混入。及帝将出,排班独多一人,有司惶急无如何,强纳班中。是班多幼女,身短,惟后独长,误被选,分给世宗邸中。世宗好佛,恒不居内,偶不豫,福晋命侍帝疾,后则竭诚四十余昼夜不辍。帝疾愈,愍其劳,遂幸焉。有身,遂诞高宗。既嗣位,尊为太后。世宗在潜邸,以斤弛失爱于圣祖,常挈高宗居京师法源寺。及高宗即位,乃闭寺前门。寺僧相传高宗方幼,世宗常命购小食于寺外,门者屡窘之,高宗愤言:“吾为帝,必封禁尔寺。”及嗣位,遂封闭焉。盖齐东语也。
◎世宗杀允礻是
世宗既嗣位,弟兄多假以罪名杀之。皇兄允礻是为大将军,未有罪名,世宗使人刺杀之车中。
◎孙尔准为年羹尧子
世宗夺位,年羹尧有力焉,大被亲任。及羹尧权倾中外,乃摭其罪黜辱之,罚守杭州城门。羹尧日坐城门外,见一老儒,出入恒不逾时,呼而问之,盖家贫授读城外,归而养母,故晨出暮归也。羹尧心识之。一日,约儒宵待于家,至期,携一仆来,登堂请拜母,并请其妇出见。命仆去外衣,一旗装妇人也。羹尧命以姑礼见儒母,以大妇礼见儒妻,告儒曰:“此吾妾也,吾得罪,必不能全其家,吾死虑绝嗣,此妾已孕,今以托君。”以一匣馈之,皆奇珍也。儒受而诺焉。羹尧旋被戮。妾生子冒儒姓孙氏,以功致公爵。又闻诸祥符顾瑗亚蘧,言侍郎严修本浙江籍,自言为年大将军之后,未知信否。
◎崔妈妈
文宗乳母曰崔妈妈,居宫中有大权。宫中有四宫嫔:曰牡丹春、海棠春、杏花春、芍药春者,皆以所居名之。四宫嫔皆汉人,苏产小足,为崔妈妈所进者也。僧王格林沁方为御前大臣,一日,于乾清门外见数小轿直入门内,喝问之,舆夫不答,王厉声止之。一太监出,崔妈问叫于后者谁也,太监以僧王对。崔作色曰:“叫他听信。”次日,而僧王斥退。光绪间内廷太监有崔总管者,权亚于李连英,或曰即崔妈妈子也。
◎翁同龢荣禄交恶
光绪初,李文正鸿藻、沈文定桂芬同在枢府,文定以熟谙掌故称上旨,权颇重,汉人在枢府类当国者,自文定始也。荣禄方为步军统领,年甚少,不慊于文定。值晋抚出缺,是日文定方乞假,荣禄入见,乃力保文定授晋抚。命下,举朝皆诧,枢臣既未进言,则言者必为外臣,是日除荣禄入见外,皆疏远小臣,则言者必为荣禄。翁同龢方为詹事,与荣禄盟兄弟也,同辈使侦荣禄,时方有试差,同龢不预,与荣禄语甚憾文定,非揭其阴私,荣禄信之。翁问沈外任何意也?荣言吾言诸太后,遂有是命。翁归,告李文正,谋有以报之。数日而西安将军出缺,文正力保荣禄,遂外任西安。迄翁继秉政,而荣禄十年不迁,怨翁极深。戊戌四月,翁以导景皇帝行新政得罪,废于家,谕言“以为居心险诈者戒”,盖指前事也。(右一则为长沙章华曼仙述诸王先生之前者)
◎孝全皇后赐死 康慈太后尊号
宣宗孝全皇后生文宗,恭王奕訢、醇王奕讠皆孝静后出,咸丰初晋康慈太妃者也。宣宗爱恭王,欲立之,孝全后欲鸩杀诸子。一日,置馔召诸子食,置毒鱼中,预戒文宗勿食。文宗殊友爱,阴告诸弟毋食此鱼,诸弟得不死。既而谋泄,宣宗母太后怒甚,立命赐死。后徘徊不能引决,太后命悬白宫门,集宫人昼夜哭之,后乃投缳死。宣宗命文宗母事康慈,康慈抚如己出。宣宗以文宗友爱,决立之。康慈疾亟,文宗入侍,康慈面向壁,迷瞀中误以为恭王也,曰:“汝来何为?吾所遗留皆以与汝也。汝兄性烈,汝勿忤之。”文宗询母作何谓?康慈张目审知其误,遂不语。文宗自是始恶恭王。恭王屡为母请尊号,文宗靳之。及康慈弥留,恭王出,遇文宗于夹道,泣告之,谓母愿及弥留得尊号以瞑目,文宗点首趋入。恭王出,遽传诏上康慈太后尊号,文宗滋不悦也。故有司所拟康慈丧礼,文宗极力裁削。未几,命恭王退出枢垣。
◎同治间恭王出枢垣
恭王奕让于同治初在枢府,孝钦后垂帘听政,每恭王入,必命坐赐茶。及孝钦后不快于恭王,适某御史疏劾之,恭王入见,后未命赐茶,恭王适渴,举杯饮,旋悟此为太后设也,急置之。后谓有人劾汝,汝知之乎?取疏示之。恭王言此某御史声名不好,言岂足凭。后怒曰:“劾汝者即非良善乎?”恭王悚然退。旋命退出枢垣,改命醇王入掌枢要。谕旨责恭王“有许多暧昧不明之处,难以尽述”之语,醇王手笔也。朝野皆诧,实则专指误饮太后茶一事也。茶陵谭钟麟方官御史,同辈劝上疏诘焉,钟麟谢之。旋全台连名上公疏,钟麟方掌京畿道,历领衔,遂署名。疏上,恭王极德之。逮三入枢垣,力援钟麟至制府,凡钟麟所陈请无拒驳者。